花梨木的坯模子文肖文强京西文学第

年3月26日第期总期肖文强,男,北京顺义人,大学文化,会计师。工作于政府机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顺义区作协会员,非遗保护工作专家组成员。近期出版了长篇纪实小说《蓝色岁月》(获北京市二等奖)以及《夜雨鸡鸣驿》《暴风骤雨》《风雪送书人》《一沓黑纸的情愫》《永恒的责任》《雾迷龙虎山》《军魂》等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和散文,《背影》(获北京市三等奖)

脱坯,是50年前北方农村家家必做的活计。搭炕用坯,垒墙用坯,盖房子用坯,赶上红白喜事垒个高灶也得用坯。你可以不盖房,不垒墙,但你必须得搭炕。火炕烧了一年的柴禾,炕洞里积满了烟灰阻滞炊烟排出,既不热炕,又无法做饭。经过烟熏火燎的炕坯是最好的肥料,如同小伙子做了汗蒸又经过了长时间的养精蓄锐,浑身上下都是劲儿。

把熏烤得黑亮亮的炕坯用水浸透,捣碎撒在庄稼地里会眼瞧着庄稼苗蹭蹭地往上窜。它的劲头儿长,不长杂草。当地人称:坷垃粪儿,三年劲儿。每到初春庄稼人都要和泥抹房,如果用炕土坯和成的泥抹房,四五年之内不用重抹。只是地里的庄稼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抗土坯去强身壮体呢,在劳累与庄稼面前人们往往会选择后者。

用好黄土掺上麦鱼子和泥,脱成的坯既结实耐用,还能剔除黄土的性气,使它在高温的灼烤下不变形,不开裂。我小的时候人们用的坯模子都是木头做的。它长一尺四寸,宽七寸,厚三寸,两侧配有竹棍做的提梁,便于它的抄起和放下。

木头吸水性强,每脱完一坯需用水浸泡一下,以避免泥与坯模子粘连。这是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为了缓解这些问题,人们大多选用木质坚硬且吸水性差的桑、枣、榆、槐做坯模子。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铁质的坯模子开始出现,它既轻便又好用,制作起来还简单,找上一两块铁板就能焊一个。但是人们延续多年的操作习惯却很难改变,尤其那些干活精道的老把式,他们的传统手法一直在延续着。

在乡村,人们管脱坯的老把式叫按模子的,管供泥的小伙子叫锄泥的。我第一次脱坯就引起轰动,那是年的春天,六十岁的刘细致按模子,我供泥,老幼搭配各司其职,这是历史传下的老规矩了。刘细致本名叫刘茂源是村里出名的细致人,在村里大人、小孩都叫他——茂老汉。他不仅做活细致还犯拧,而且拧得“出了圈儿。”是村里第一位的“死羊眼”。

有一次,我见他挑着两桶水过了自家门口朝村西走去。就问:“三爷您这是上哪呀?”“村西果园在盖房子,队长叫我给看着点儿家什,挑点水连喝带洗脸。”他很不情愿地答道。“咱们这条街够二里地长,您不如挑着空筲到村西再灌水,那得省多大力呀,现在家家都有压水机,进门就灌。再说了,您一个人能用多少哇?有半筲水足够了,您挑这么多,多累呀!”他低下头一耸肩,把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上,嘴角下弯,露出一脸的不屑:“刚才,一路上有八九个人说我了,我这样咋了,这水再沉(重),路再远,耗费我的力气,碍得着别人啥了!再说,穷家富路的,多挑点儿水,使着方便,总比短接(不够用)了强吧。等到村西再灌水,那得多麻烦呀!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被压得弯弯的扁担一直横在他肩上。望着他渐渐地远去的背影,我苦笑着感叹:“真是个“死羊眼那!!!”

挖河、挡堤、拔麦子,脱坯被称为农村四大累。脱坯被列在其中,既不是凑数,也不是为押韵,那是货真价实的累。只有把这四样累活都干全了,干好了,才有资格挣头等劳力分,才算个正儿八经的庄稼人。

脱坯在场院南头的空场上,中间一堆陈年的老黄土,八个人先挑水和泥,然后再捧着四盘模子分列在泥堆的东、西、南、北。都是干活的老练家子了,虽然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淋的,但泥却和得不稀不稠,不软不硬,像切糕一样堆在地上,任你横着切,竖着挑,锄上一锨走上十多米,不会有丁点儿的散泥坠落。庄稼活向来是一环套着一环的,哪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会影响“全局”。我锄了一锨泥轻轻地放入坯模子,便拄着铁锨静静地看着茂老汉操作,琢磨着他的手法顺序和技术要点。他蹲在地上两个膝盖挤在胸前,屁股尖贴蹭着地面,人们管这叫一叠三折,这是最标准的蹲姿,既轻松又省力,老把式蹲上两三个钟头也不会感到累。

别人脱一块坯只蘸一次水,而茂老汉却蘸了四次,第一次蘸水,他用来清理坯模子的内壁,他伸着湿漉漉的手指顺着坯模子内壁轻轻地抹了两圈,然后把倒入模子的坯泥捋成了一个圆滚滚的蘑菇头。二次蘸水把个蘑菇头抹了个溜光水滑,然后双手握拳左上、左下,右上、右下,把泥依次推向坯模子的四个角,随后两手回拢手心朝上把多余的泥从坯模子上掐出。第三次蘸水,他十指岔开放在泥上用力下按,抬起,再下按,再抬起,使泥变得平稳舒展,挤掉其中的缝隙。可能“按模子”的名称就是从这叫起的吧?接下来他像个熟练的钢琴师,微岔十指颤颤地在泥面上弹弄起来,让泥中的水气浮到表面。第四次蘸水,他分开拇指贴着泥面,左手向右,右手向左,推来往去。重复数次后他感到满意了,才伸手抠住提梁将坯模子缓缓抬起,双脚后挪腾出了空地,将模子轻轻放下,如一个母亲在侍弄刚刚入睡的婴儿。常有人调侃,说他是个当老娘婆(婴儿的接生员)的好手——手轻!这是他几十年来一直保持的习惯,看来这辈子改不了。

日上三杆,该打中歇了。茂老汉洗了洗手直起腰,挪了个窝儿,掏出烟袋依然蹲着休息。我清点了一下坯的数量,顿时吓了一跳,我们才脱了一百三十多块,还不足其他人的一半。我把结果告诉了茂源,他低垂着眼眉不屑地说:“他们脱的那也叫坯!再说咱爷俩也没闲着,一直没撒拉呀。”碰巧队长来查看活茬,听了茂老汉的话,扫了一眼活茬,原本笑嘻嘻的圆脸蛋子瞬间拉长了:“打完中歇,你们爷俩换个个儿,茂三叔您老供泥!让小秀才(指我)按模子,咱这脱坯的技术也得培养点儿年轻人了。”

“你甭瞧着我费劲,干活就得有板有眼。活儿不照活做,瞎糊弄我干不了,你说换个儿就换个儿吧,干啥这老爷儿(太阳)不往西走哇……”安排换个儿,这是队长在嫌他干活儿慢,茂老汉心里明镜儿似的。他不着急也不上火,大概这是他这辈子养成的最好习惯了。

早就跃跃欲试的我听了队长的话,像得了圣旨挽起袖子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蹲在坯模子前像个战士守在阵地上,战士防的是敌人进攻,而我防的是茂老汉的返悔。

叼着烟袋的茂老汉轻蔑地将一锨泥倒进坯模子,我立马双掌竖起,手背朝内手心向外,从泥的中央插入向两侧扒开,只此一下,坯模子的四角便撞满了泥,手腕顺势一转,双手下按,左一推,右一抹,坯模子便被我轻轻抄了起来,一块平平展展,见棱见角的坯就脱成了。全过程不到十秒,茂老汉躬身拄着铁锨本想看看我的手忙脚乱。似乎还做好了现场指导的准备,瞬间被我眼花缭乱的手法惊呆了。他仔细审看,除了坯表面残留的水分少了点儿,与他脱的坯无任何异处。那不屑一顾的嘴角立时涨成了零型。看他慌张着奔去锄泥的背影,一缕快感钻进了我的心窝,那叫一个“爽”!

他老人家不愧是干活的老把式,他锄来的泥都是一块整坯的分量,既不多也不少,倒泥的手劲也拿捏得恰到好处,绝不让泥点子溅到我身上。正如评书艺人常说的“功夫好练,寸劲难拿。”

我脱到三四块坯时感到手发涩了,才伸手撩点水润一下坯模子,这一撩比茂老汉蘸两次的水量还多。坯脱到第六块时,茂老汉扔掉了烟袋,开始抓汗了。号称刘细致的他只是干活精细,并不是偷奸耍滑之人,更不是那种脑筋迟缓,腿脚呆滞的次等劳动力。是那种豁得出去的“主儿”,又过了一会儿,他甩掉了夹袄只穿了件空心子汗褟儿。看着他满头冒汗气喘吁吁的样子,我想放慢一下速度来缓解他的劳累。队长却抽调一人来帮他供泥,还特意向我挤了一下眼睛,他这意味深长的眼神勾起了我年轻轻的“人来疯”。我像打了鸡血,全身的血管都沸腾了,甩开膀子撒了欢儿。

坯越脱越多,我们离泥堆的距离越来越远,两个人供泥也开始吃力了,队长又调来一个棒劳力帮着锄泥,三个人端着铁锨大步流星,你来我往,像走马灯一样围着我转,嘴里还不时地起哄。场院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帮闲人,其他的脱坯人也停手瞧起了热闹,队长拄着铁锨眯缝着小眼儿,一脸的坏笑,欣赏着自己导演的“闹剧”……

收工时,我们脱坯的数量不仅赶上了大家,还超出二百多块。三个人锄泥供我按模子的事儿,像三伏天刮起的凉风在全村迅速传开了,并被演绎成“三英战吕布”。此后我成了村里按模子的专业户,谁家盖房脱坯必要请我去帮工,以最小的年龄提前挣上了劳力分(日工8分)。

我自幼熟读三国,特崇拜那些武艺高强的马上将军,对有勇无谋的吕布却非常反感,无法接受别人把我比作吕布。人们似乎乐见于我生气的样子,常常是无我在不谈,反之是越谈越起劲。年轻气盛使我屡屡与人发生口角。慢腾腾的茂老汉却依然如故,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有人向他求证“三英战吕布”之事,只能得到一声“嗯”。大概连茂老汉自己也弄不懂,他这一声“嗯”是个啥意思。

一天晚上,茂源家的栓柱来找我,说:他爹“悬了”,已经两天没吃没喝了。我立即放下书本跳下炕跟着他朝外走,才发现下雪了。雪很大,也很急,雪片像撕碎的棉絮漫天飞舞,抬眼望去,满目皆白把黑漆漆的夜色也冲淡了。这纷纷扬扬的降雪难道是来吊孝的吗?我虽不迷信却也被浓重的悲哀压抑得透不过气来,脚下的步子越发沉重了,心中暗暗叫苦,看来老人家真的熬不过今夜了。

15瓦的灯泡把昏暗投在茂源脸上,高桌上一只藏灰色砂锅散发着浓浓的药味儿,三条腿的洋铁炉子靠在炕边,不见有火苗冒出,只有炉口那淡淡的红在证明它还没灭。我感觉自己像走进了阴间,脸上发烧心里发“毛”。茂老汉盖着被子半躺半卧地靠在墙上,背后垫着两床被子,原本消瘦的他显得更瘦了,高耸耸的颧骨,两腮塌陷,黄飘飘的脸像一块陈旧的牛皮纸堆满了深深的皱纹,由于我的到来,他原本半睁半闭的眼睁开了。“侄呀,你来了”我的心咯噔一下缩紧了,老人的神智坏死了,怎么连辈分也分不清了。我握住他那瘦瘦的手解释道:“我得叫您三爷,这辈分是不能错的。”老人叹了口气:“没有错,在我爷爷那辈上咱两家是老表亲,你应该叫我表大伯。只是这些年来,孩毛蛋子们都叫我三爷,你也跟着叫,我想叫就叫吧,啥辈儿不辈儿的。眼瞧着我的大限就到了,不能糊里糊塗地死呀。”话说到这儿,老人脸上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精神头比我进门时好了许多。他向儿子摆了一下手:“去,把你爷爷那命根子拿来。”栓柱一边应着,一边向外走。老人干巴巴的脸上出现了凝重,像是在静候着重要时刻的到来。

栓柱双手捧着个牛皮大纸包走进来,纸包上横三竖四地绑着纸绳,那灰蒙蒙的纸上挂满一层厚厚的尘土。“打开!”老人的嗓门高了起来,声调完全不像个病人了。牛皮纸被一层层地剥开,一个紫红色的坯模子露了出来。栓柱双手捧着把它递给老汉,坯模子似乎太重了,使得茂老汉的手颤了起来,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坯模子竖起来贴在了自己脸上,他一下下地摩擦着,亲吻着。树皮似的面颊在光溜溜的坯模子上下移动,轻轻的,细细的,像在亲吻小孙孙的脸蛋儿。他亲着、吻着,竟伸出了舌头自上而下地舔了起来,老人坚持着,眼里闪动着的泪光。

他把坯模子放在被子上,手臂颤抖着推给我:“你看看这东西有啥稀奇没有?”说罢,闭上了双眼不再作声了。这坯模子表面光光的,滑滑的,棱角依然直挺挺的,在灯光照射下闪着紫红色的亮光。我想这光滑度定是经过几万,十几万次的手掌摩擦的结果,最令我惊奇的是它的分量,沉沉的像铁一样,拿着“打手”。我无意间搓了一下它的提梁,这圆圆木棍像安了轴承一样,嗖嗖地转了好几圈,心中暗暗为制作它的木匠师傅,叫绝!

“这是花梨木的!”茂老汉依然闭着眼说道。常听人说“人有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我只知花梨是木中的极品,却从未见过。如此贵重的材质怎能做坯模子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还在闭着眼的茂老汉猜到了我的心思:“俗话说百年的紫檀千年的花梨。这木头瓷实,分量重,搁在水上立马沉底,它不吸水也不冒泡,用它做的坯模子结实、耐用,还省水。这花梨木金贵得很,寻常人见都见不到,更别说买了。只有那些家趁万贯,还得敢花钱的大财主,才有可能买它做家具。剩下的边边角角的,赶上长宽尺寸合适能做个坯模子,这也是百年不遇的。”

一脸愁容的茂奶奶端着一碗米粥,哀求着说:“你先吃两口,等身上有了劲儿,再说吧。”“你先搁锅里焐着,等完了事儿,我再吃……”茂老汉以同样的语调对老伴乞求着。“我二十岁那年,一个黑乎乎的夜里,咱八路军的王区长浑身是血被通讯员背了进来,人已经晕过去了。说是通讯员其实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叔叔您快救救咱区长吧,他快不行了。”他哭着,给我爹跪下了。那年我和栓他娘刚结婚,拉了一身两屁股的饥荒,连贼钻进来都得哭着出去。急的我爹在院子里来回走蹓儿,来回转悠,琢磨着家里只有这坯模子还能值俩钱儿。翻腾出来,拿着就朝外走。我娘拦着说:‘这坯模子是咱爹朋友寄存的,可不是咱自己的,将来人家来要咋交代呀?’‘先救人要紧!你先熬点米汤给咱区长灌下去,我去弄药!’我爹一甩袖子,转身出了门,他高大的身形淹没在了黑夜里。”我第一次听见茂老汉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心里暗暗地祷告,可千万别是临终的“回光返照”哇。

“我爹是个严父,他把坯模子卖给了谁?卖了多少钱?如何买的药?我一概不知,也不敢问。至于这坯模子是我爷爷哪个朋友存下的?我更是一无所知。经过俩个多月的治疗、修养,区长伤愈归队了,大概是爹娘的对话被那个小通讯员听到了。一年后一个大雪泡天的黑夜,小通讯员突然送来了这个坯模子和一大堆吃食。小家伙儿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一碗,说还有任务在身,扭头就走了。这孩子个子高了,也壮实了,成了漂小伙儿,两只大眼忽闪忽闪的显得特别机灵。区长养伤那段时间他来了好几趟,进门就帮着干活,一会儿都不闲着,活干着还不忘练本事,就咱家的院墙他一纵身就上了。大叔大婶的叫得那么亲。后来我见到区上的人打听。他们说区长本身就是部队上的教导员,伤好后随着部队南下了,那小通讯员送坯模子回去的路上遭遇了还乡团,他打光所有子弹,干掉了三个敌人,自己身中七枪血流一地,待增援区小队赶到时他已奄奄一息了。他挣扎着说总算完成了任务,是王区长临走交代的,还是他给自己定的任务,没人知道。”一直在眼中打转儿的泪水,终于冲破了茂老汉的控制,夺眶而出了。

“我心疼那孩子的机灵,更心疼他那么小的岁数。我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睁眼闭眼都是这孩子的身影。多好的俊孩子啊!为了送这坯模子丢了性命,叫他父母心里咋受哇。如果他父母来寻孩子,我会心甘情愿地把栓柱送给他们当儿子。”泪流满面的他又扫了一眼身旁的儿子。栓柱立刻像个害羞的姑娘低下了头。“这坯模子到底是怎么来的,是通讯员自己买的?还是打仗缴获的?已经成了永久的谜。我爹娘死的早,这坯模子是不是原来那个?也无从知晓了。我爷爷那朋友——就是这坯模子的主人,也从未登过门,我既没见过面,也不知道人家姓啥叫啥。我爹是突然病逝的也没能有个交代。这么多年过去了查无音信,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这小小的坯模子深藏着这么多难解的秘密,它像是一个磨盘重重压在我身上,经常透不过气来。牺牲的通讯员叫栓柱,我便给儿子也起了这个名儿,在我心里他是大柱,这个是小柱”说着老人又深情地扫了一眼儿子。喘了口气接着又说:“从那时起,不论给财主家打短工,还是为街坊四邻脱坯,这坯模子我从没撒过手,我手摸着它,就像摸着大柱细嫩的脸蛋儿,我摸一下就多一层思念,身上的沉重就轻一点儿。我脱坯慢,干活细致就是从那时养成的习惯,后来有了铁模子,我就把它包了起来,每到清明节找出来,看一看,摸一摸,蹭一蹭嘴巴子,心里会好受一点儿。”

身后传来哽咽的抽泣声,我回头一看茂奶奶和栓柱都已泪流满面了。老人擦了一把泪:“看来,我的大限到了,迈不过这道坎儿了,我倒不怕死,柱他娘身子骨还算硬朗,闺女、儿子也长大了。可心里就是放不下这坯模子上的人和事。你人心细,又有文化,把它交给你,我放心。天长日久总会有它出土的时候……”

当时我还真弄不懂他说的“出土”是个啥意思,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称是。我接过沉甸甸的坯模子,又作了一番劝解,见他神情渐渐转好了,不像是回光返照,便告辞出来。外面的雪下得很厚了,我一步一个脚印,蹚着雪向前走,雪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响着,眼前却浮动着茂老汉那认真、凝重的神情……

次日清晨我再去看望,他老人家已经大好了,昨晚的天象、预感和担心是我多虑了。看来唯心主义的迷信永远左右不了现实。

五年后的一个早晨,我骑自行车驮着行李去县上开会,茂老汉独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他已经很久不到队上干活了。五月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身上暖暖的,麻麻的,痒痒的,茂老汉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快感。他盘着腿斜靠在篱笆墙上,手里托着那根几乎用了一辈子的竹杆烟袋,只是烟早就灭了。他脸上皱纹堆垒,两腮深陷,须发皆白了。我好像第一次发现他真的老了,他要站起来和我说话,被我按住了。“你带着铺盖去开会?看样子得住几天吧?”

“是的,是教师代表大会,只七天一晃儿就过去,回来咱爷俩儿再好好喝点儿!”这几年我和他的关系越来越近了。“好,好,你去吧,我等着你。”

然而,等我开会回来,他老人家已经长眠地下了。

茂奶奶说,我走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安安稳稳地睡下了,早晨却没像往日那样一边咳嗽一边穿衣服,悄无声息地走了。乡亲们说,这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没受着一点罪。而我却被惆怅,懊悔困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后悔那天没陪他多呆一会儿。现在,村里被他待见(喜欢稍差一点)的人不多了,而愿意接受他待见的就更少了,我是这少之又少中的唯一。错过了这最后的机会,后悔,自责使我变得孤僻了。前几天我居然看到了他的照片,这是从箱子的最底层找到的。它是一张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全家福,照片是黑白的,很小,大约有四寸的。背景是一块幕布。他和老伴被一堆儿女们围着,妻子怀里搂着小的,他胸前站个大的,老汉的脸上弥散着欣喜和满足,他光着头没戴帽子,弯弯的长寿眉,眼睛眯缝着,不是在躲避阳光,倒像是在憧憬来年的好日子。一生最易满足的他,还没容最小的孙子学会叫一声爷爷,他就走了。

他走得突然,走得悄无声息,如一颗砂粒落入了水缸,连一个小小的涟漪也不曾掀起。在人群中他时常被轻视,被嘲讽,甚至被戏弄,但他很少反击,他默默地承受着,隐忍着。他心里没有仇恨,嘴上没有怨言,他以自己的能量和方式完成了他的使命……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我国完成资本积累和工业化革命的初始阶段,他走了,他和他的同代人带走了一个艰难困苦的年代。我参观过很多老物件的展览,每次都从一楼上到四楼,非常细致地从头看到尾,也写过一些文章。我曾在一只木筲前久久地伫立,它通体深灰,除了拢腰的三道生锈的铁丝,通体再无铁味儿。这铁丝是后绑上去的,没人能确定它的年纪,我觉得它比我太爷爷岁数还要大些。它能留存下来必是久经磨难了,如果把它视为人,可以用百死一生来表述了。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挑着它的同类到井台汲水,浸了水的筲身比它承载的井水还要沉重,它把扁担压得弯弯的,像一轮初升的月牙儿,比扁担更弯的,是父亲的脊背和母亲的愁眉。与此同时,前苏联的加加林已开始准备登月了。抗战年代,我们的前辈们抡着大刀长矛抗击强虏时,西方列强早已飞机遮天,坦克盖地了。这巨大的差距需要我们铆足了劲头奋起直追,短短的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国家强盛了,人民富裕了。

每次触碰这些老物件,我总会感慨大发,怦然心动。会有一缕似有似无的缺憾与惆怅在心底涌动。直到这篇文字即将封笔时,心胸才豁然开朗,悟出了答案。原来,我是在有意无意地寻找当年那花梨木的坯模子,我接受了茂源老汉的嘱托,不久便当上了教师,随后又被公社抽调,进了政府机关。家从村西搬到了村东,后又搬到了镇上,多次翻盖房子,多次搬家,那灌满了秘密的坯模子在我的繁忙中,在急匆匆的脚步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消逝了。我愧对茂源老汉的嘱托,愧对在坯模子上留下深刻印迹和秘密的人们,五十多年过去了。不要说那稀有的花梨木坯模子,连普通木质的,铁质的也难得一见了……

来自

文学如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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