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汉语新诗的革新者。中国当代最优秀的汉语诗人之一。
著有诗集:《基诺山》、《云南记》、《出云南记》、《诗选之山水课》、《悬崖上的沉默》、《雨林叙事》等。
卜天河的黄昏
溪水的声音盖过了
河流。金色树冠上的蝉叫,大合唱里
暗藏了独白的树枝。白鹳的羽毛
一点点变灰,一点点变黑
河滩上走过一群野象
它们庞大的肉身,皮肉一块一块地遗失
我形单影孤,抄经时用光了血滴
以和尚的身份过河时
流水没有情义,我的骨头
一根根变细,一根根变轻
我想三言两语,说出一条河流
凌迟与放逐的多义性;说出
第三条河岸隐形的邪教与暴力
说出脚底下永不停息的怒吼
但我进退两难,身在绝境
个体的基诺山王国中,真相即虚无
我不能开口说话,甚至不能在灭顶之际
反反复复地呼救。为此
人云亦云的减法,当它减去了
救命的稻草,减去了我的宽容与仁慈
就为了去到对岸,杳无人迹的地方
我想杀人。就为了肃清落日
带来的恐惧,我想杀人
就为了在卜天河上,捞起水中
一个个孤独奔跑的替死鬼,我想杀人
哦,那一天黄昏,在杀人狂的幻觉中
我草菅人命,杀光了内心想杀的人
现在,我是一个圣洁的婴儿
就等着你们,按自己的意志
将我抚养成人,或者再造一个恶灵
我
我是来自雪山的瘸子
不想跟上时间和流水的步伐
我是腾云驾雾的盲人
拒绝放射内心枝状的闪电
我是围墙外徘徊的哑巴
为了紧锁喉咙里的诉状、雷霆和秘密
我是迷宫里的左撇子
醉心于反常理、反多数人
我是流亡路上的驼背,弓着的
背脊,已经习惯了高压
我是住在大海里的聋子
一生的假想敌就是电杆上的高音喇叭
我是雨林中修习巫术的六指人
多出来的器官,我把他们献给鬼神
我是六亲不认的傻瓜
反智的年代,喜欢当马戏团的演员
我是理发店里神经质的秃头
偏执地要求手上拿刀的人
数清我满头来历不明的伤口
我是巨人国中心神不宁的侏儒
有人替我挡乱世的子弹,我替人们
收尸、守灵、超度,往返于生死两界之间
我是诗人,一个隐身于众多躯壳中
孤愤而又堕落的残废,健全人拥有的一切
我都没有权利去拥有
就让我站在你们的对立面
一片悬崖之上,向高远的天空
反复投上幽灵般的反对票
尽头
沉默、粗粝,一块灰白色的石头
处在天空和群山
轮番的重压下。也裸露在
阳光、星斗、风云、雷雨和时间
无常的漩涡中。没有佛形、人形、兽形
不是放大的拳头,也不是
缩小的心脏。上面没有碑文
身下也没有埋人。刨开四周的泥土
没有发现榕树和曼陀罗
无处不在的根蔓及尖锐的竹笋
蚯蚓、臭虫、蚁群,先于它逃亡
抛下的尸骨已经变成了土
飞鸟不在它身上栖息,月光
始终没将它磨成镜子。它不反光
它的内心没有投影和记忆
释迦牟尼曾在几十公里外设坛讲经
留下清澈的河山、信徒和寺庙
它没有听见、没有看见、没有感应
抱着石头的本质,彻底断绝了
成为纪念碑的可能性……
基诺山上这块石头,是我说的尽头
如果你见到一块
与之截然相反的石头
那你提供的是第二种尽头
啄木鸟
地皮下面,有肉眼看不见的草籽
它们在我的关节和疤痕里
猛然醒来,具有爆炸性
也有革命性。我的眼角
曾经长出过青草,我的耳膜
曾经被草茎刺穿。我知道,春天
由内向外,来过了很多很多次
甚至按顺序,带来了夏天的闪电
秋天的丧葬和冬天的火焰
但我讨厌时间的队列甚于讨厌
暴政下的封杀、刺配
甚于讨厌血光之灾后
被撬开牙齿,喂至腹中的还魂丹
时间还在诱拐我的梦想与苦厄
草籽仍在轮回萌芽与骚乱
地面之上,铁蹄之声铿锵悦耳
缅寺的诵经,将我超度了一遍又一遍
可我的反骨还没有腐朽
我对自由的向往还没有灭绝
我得在灭亡的过程中,在被活埋的
命运里,再挺一挺。每天
听那一只啄木鸟,咚咚咚地啄食枯木
咚咚咚,咚咚咚,我把它当成
挽歌,当成阴阳隔绝的问安
理发匠
八根枯枝搭起一个凉棚
上面的红色塑料薄膜
鼓满了风。理发匠已至耄耋之年
双手不再利索,他给茶农、胶农、村干部
十余人理发,清一色的光头
黄昏,寨子里又有人
死于沉疴、孤独和日落
他被人叫走,为死者清除肮脏的体毛
刀锋拿捏不准,死者的光头上
冒出了几滴血珠。他内心不安地踏着月光
返回凉棚,一个人坐在那儿
晚风吹着脚边一堆堆的白发和黑发
像吹着无人认领的魂魄
——那些头发,亦像基诺人的巫术中
一个恶贯满盈的屠夫
带到地狱门口的狼毫或虎毛
孔雀
在低矮的树丛里睡眠
睁开眼时,把漏光的树蔓当成了
孔雀的覆羽和眼斑
同时还听见孔雀“怕佛,怕佛……”
魔鬼般嘹唳的叫唤。这互相诋毁
的幻觉,复制于白日梦
我甚至可以谎称,禽类中的三品文官
神的坐骑,它撑着两米的弧形扇面
正踱步向我走来,目中无人
却又贪吃翎羽下的壳类谷物、蠕虫
小蛇、花苞和小石块
它的美,延缓了美学一波三折的战乱
也加快了时间和血液的流速
可那本质上的粗鄙、浮华与贪婪
借用覆羽和尾羽,也难以遮掩
我翻身坐起,左拳捶腰
右拳击打太阳穴,人到中年了
仍然事事不开窍,清气与浊气缠绕在腹
骨刺增生,频频挑起体内的事端
尽管树上飞来鹧鸪和鹌鹑
催促我遁迹在乱石和草木间
然而聒噪不休的还是孔雀
它们的攻击性,它们的傲慢及漆黑的脚
魔咒似的,令我无力摆脱
我怒吼了一声,鹧鸪和鹌鹑飞走了
基诺山寂静的山谷,传递式的
响起变形的哀嚎。是的,我还是
不能容忍公园、舞台和庙堂中
孔雀那观赏类艺术家和装饰类工艺师的
双重欲火。它们让我在与世隔绝处
沦为了困兽,自动戴上
人性的枷锁,又在砸碎这枷锁
汉人
我发现他时,他在驱逐
四只墙角打洞的耗子
他说:“我其实没这么残忍,但它们
打扰了我的梦。”随后又说
“最好每天我给它们挖一个
比它们想象中更宽敞的洞。”
我怀疑他已经挥动不了锄头,也挖不出
耗子需要的没有光线的洞穴
供销社的库房废弃已久
但混凝土仍然板结、坚硬,没有
长出一棵植物。他库房里的木床
凌乱、肮脏,他指着它说
“我刚才在上面梦见了我的基诺族老婆
她怎么还像一团火,烧掉了我的
头发、双眉和指甲,嘿嘿……”在他的床头
立着一个衣柜,从里面他抓出了
一件红色的女人衣服,他说
“这就是火的源头!”……
整整一天,我都浮动在中邪的谵语里
这个传说中最早爬上基诺山的汉人
打虎英雄,他与妻子生育了六个
孩子,有四个死在了
药性不明的药草中
我离开时,他没有礼貌性的挽留
但他说了一句:“同志,没有汉语的
地方,谢谢你陪我说了这么多汉话
让我想起了故乡!”我为之一震
不知道这个暮色中的老人
是他突然间恢复常态了,还是
他的内心一直有耗子在打洞
远眺
远处的事物:耕作、命运、信佛
一点一滴的琐碎,身在
烟云和藤蔓之间,总是拿捏不准
抓住锄柄时是否抓住了远去的心魔
种下杂树与稗草,不知道
广结善缘的枝叶上,会不会挂满
不用奉献的供果。心之诚,血之淡、命之空
自省时早知自己身无长物
怨恚与责怪,也已淘沙捕风
不留半点黄金,不伤一只蝴蝶
乱世,仍从山外驱车赶来
米粒里的玉,茶叶里的致幻剂
清泉里的闪电,花梨木里的旧家具
基诺人骨头里躲着的风流鬼
他们一一指认,全部都要带走
他们带走的,其实都是他们自己
寄养在这儿的老虎和狼群
从杰卓山到小黑江,山已空虚,水已空虚
天地已经可以互换,地漂浮在头上
天长满植物,倒挂着的野菊花
开得像从前一样美
夫复何求?房顶上、树桠间、田埂边
我们偶尔会伐取一根桤木
千刀万凿,雕个菩萨
它远眺的时候,我们把砍刀放下
戏剧
在有关雨林的戏剧中,我塑造了
一头猛虎。它得帮我找出
语言和假象的雨林深处
深藏不露的狮子。剧情简单得无以复加——
一头猛虎,出自本能地寻找狮子
剧幕一开,布景是星空、雨林
和一座坍塌多年的寺庙
猛虎从寺庙的断墙和残破的佛像之间
昂首走出。它入戏很快,马上就忘了
自己是灭绝的种族,暴君、自由之神
和丛林之王的本性拔地而起
它腾空的几次飞扑,它的一声声
长啸里,雨林顿时失去了丰富性,星斗
躲到了云层后面,独树成林的巨木
缩小为草芥,飞禽瘦身为瓢虫
昆虫则碎化为粉尘——这不是我设想中
的剧情,我反对暴政借尸还魂
主张戏剧中的物种各安天命
便将猛虎叫到台下,一顿劈头盖脸
的呵斥。同时,还将布景换成了
残月、荒丘和流水。这一回
猛虎横卧在荒丘上,一动不动,热衷于
远眺,我以为只要它一直等着
流水一定会送来狮子。但它的瞳孔
迸射着令人胆寒的杀气,一点也不放过
每一次杀机。路过的狐狸、藏獒
黑豹,乃至野兔、孔雀、老鼠
和一切细碎的生灵,都被他变着花样
一个不剩地折磨致死——
这也背离了戏剧的旨趣,而且
我坚决反对地狱的盗版流行于人世
质疑误伤的合法性,容忍不了
由此派生的滥杀无辜
以及暗杀与秘密处决
排练到这儿,我意识到了猛虎天生的
反异类行为,非我能够压制
而狮子,操控戏剧结局的那头
同样丧心病狂的狮子,它还躲在暗处
无视悲剧的一再发生,我只能
再一次训导猛虎,并将布景调换为
象征天国的基诺山,为防止它饥饿乱性
还将一群肥硕的羊羔赶到了舞台上
然而,这头猛虎,吃光了羊羔
也吃光了山中走投无路的人
最令人悲伤、无助和抱恨的是,狮子
仍然没有出场。这头狮子
它究竟在哪儿呢?戏剧难以向下深入了
那个扮演猛虎的演员,他告诉我
他嗅到了狮子刺鼻的血腥味,听到了
狮子高于尘土的心跳声,甚至感应到了一股
来自狮子的比猛虎更加无处不在的
杀气。但他心力已经用尽
还是不知道隐形的狮子
到底在哪里。他绝望地哭泣的时候
我绝望地撕毁了剧本,死心塌地
做了一个基诺山上的草民
怪兽
几十堆书籍环绕在枕边
没有血腥、灵异、政论,清一色的
山水、明月和闲趣
而且,多年来我也一直寄身在山水中
有着表象上一望无际的寡淡与平静
但我不耻于时代,也被时代遗弃
始终没有活在自己的生活里
像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怪兽
陪圣人死于山水间
圣人一再地重生,活在庙宇和人心
我只是一堆遗骨、一堆净土
陪诗人流放,山一程,水一程
所到之处都是牢狱或穷荒
诗人转身又回了长安,咸鱼翻身
再写锦绣文章,而我仍在山野
独醉、牧羊。我知道
我与庙堂隔着千山万水,生为草莽
就该全盘接受闲云野鹤的无心
与无望,就该忘掉所有的朝代
点苍、辋川、商山、函谷关
不过尔尔,亦可视其为眼前的基诺山
遗骨上盖一层土,可以养鸡、种菜
独醉时不妨佐之三五只羊蹄
然后看天上的月亮,抱松而眠
可我远去的心,怎么也收不回来
就在今日午休时,白日梦里
陪憨山和尚抄经,他蘸的是我的血
陪苍雪大师出滇,他一朝伐尽孝陵松
我就是他手中的斧头;他在虎丘
聚石为徒,我又是他座下一块听经的石头
云烟无障,天下到处都是噎心的
残山剩水,我且再一次睡去
逃避窗外车流的咆哮
一如远离滇池的污泥浊水
养虎
天空中有人在赶路
养虎的和尚抬起头,放下手里
用面团揉成的羊羔,匆忙的
脚步声令他不安,就仿佛
他也在赶路,或被人带走了
揉了这么多年的面牛面狗
注入了太多的心血,它们都有命
用它们养虎,他深感罪孽深重
不堪的是,老虎的眼里
面团揉成诗人、揉成鬼神,仍然是
面团。老虎越来越讨厌欺骗
它最想吞下的,其实就是
这个穿着袈裟的光头
是该有一种食品,一咬就喊叫
一咬就出血,一咬就在挣扎与反抗中
死去。老虎的愿望无可厚非
只要和尚以身饲虎,便可拯救和
自救。但是,对峙仍在天空里续接
——老虎想吃和尚,和尚
一如既往将面团扔进虎口
耗着,斗争着,绝望着
老虎与和尚,身体的地下室里
都还养着另一只老虎,都在怒吼
高过生死的欲望比万物
还要古老,还要持久
山西饮酒后
二十年的,三十年的,原浆的汾酒
哪一款更虚无?哪一个人
坐在对面昂首而饮,更让你
走投无路?后土祠的秋风吹白了少年头
只能让植入襟袍的大槐树支撑
流亡的魂魄。出生之日
也许我们就老了,就随身带着
埋骨的沙土。之后,每一次独酌
生死豪饮和逢场作戏,都是
在与蒙面的鬼魂同桌
“这儿是河东,山川都曾是歌舞场。”
醉得露骨的人,是晋戏中
跑龙套的,他抬手指向大河对岸
“那边是河西,墓碑比石头还要多
多得多!”借取这瞬息的空洞
与无趣,我且自虐几杯,好让麻药
深入到骨髓中去,也请酒保过来
把堆到脖颈的落叶一一清走
再饮,第一杯我敬酒保:“醉死在山西
请你将我埋得深一点,让谁都找不着!”
第二杯敬山西兄弟:“酒国昏沉
鲜活的人几近绝迹,我们倘若有明天
先到云南走走,然后回太行山养狐。”
第三杯,东方欲晓,我数落日
只盼它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过哀牢山,听哀鸿鸣
很久不动笔了,像嗜血的行刑队员
找不到杀机。也很久
提不起劲了,像流亡的人
死了报国的心
我对自己实施了犁庭扫穴式的思想革命
不向暴力索取诗意,不以立场
诱骗众生而内心存满私欲
日落怒江,浩浩荡荡的哀牢山之上
晚风很疾,把松树吹成旗帜
一点也不体恤我这露宿于
天地之间的孤魂野鬼
我与诗歌没什么关联了,风骨耗尽
气血两虚,不如松手
且听遍野哀鸿把自己的心肝叫碎
——当然,它们的诉求里
存着一份对我的怨恨
——我的嗓子破了,不能和它们一起
从生下来的那天便开始哀鸣,哀鸣到死
睡前诗
天快亮了,鸟啼刺耳
沉沉大睡的人们,就将和世界
一起醒来。趁此无妄
与安静,我得写一行字
留给黑夜:“整个晚上我都在厨房里杀鱼
鱼身都洗干净了,放在冰箱里!”
随后我在书房里倒头便睡
一双满是血腥的手
却怎么也带不到梦里去
访隐者不遇
去年春,我们还在山上争论
农药、化肥与丰收
像埋在泥土里的石头,他不在乎
文明的毒素,只关心
用什么东西可以填饱肚腹
喝酒时,他多喝了两碗
哭着问我,要卖出多少粮食
他才能离开家,满世界去寻找
妻子和女儿。我愣住了——
自己走丢的人太多,被裹挟和押走
的人,也太多,谁都不知道
救赎他们,我们还有什么
多余的东西可以付出。我也是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不知道自己
下落的人,他的哭问
我只能沉默。之后,他倒在地上
睡着了,毒蝇和蚊虫来找他献血
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我在黑夜里下山
寨子里没有狗吠,只有几户人家
窗口透出灯光,形同死寂的博物馆内
无处可逃的磷火。想起王维致裴迪书
想起杜甫《无家别》,我泪如泉涌
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重返这里……
几个月后,驱车去吴哥窟
暴雨和闪电却将我领上了歧途
掀开夜幕一角,便看见了他家
的泥巴屋。木条钉死窗户
门上一把铁锁。我知道,他已经
身在异乡,回不来了,心里一阵冲动
想放一把火,烧毁这魂飞魄散的
泥巴屋,替他和他的妻女
断绝后路。但我没那么做
让这屋子继续站在山上,至少
可以多出一座,空气和尘土的坟墓
在安边镇,一愣
一愣:山神的宫殿,那块巨石
被汽车运走了,安置在银行或衙门
一愣:缅寺塌陷了,挖矿的人
掏空了这座古老的山岭
一颗佛头掉下,砸死了孤独的老佛爷
一愣:雨林遭受灭顶之灾
替代的橡胶林或桉树,样子与规模
都像一支嗜血如命的军队
一愣:庞大的山体长出翅膀
向下俯冲,把一所学校压进了地心
一愣:父子反目,儿子手提砍刀
在众人的注视下追杀父亲
父亲气喘如牛,众人视而不见
一愣:自由流淌的江水
被一次次截断,类似于有人
在我的血管里筑坝,安装发电机
一愣:邻家野花一样的阿妹
悄悄去了广东,操持神秘的职业
春节时回家,又带走了更多的阿妹
一愣:列祖列宗安息的坟山
被夷为平地,一座化工厂
在白骨堆上拔地而起
一愣:寨子里唯一的巫师
死掉了,他没有收到半个徒弟
从此没有人再为人们超渡送行
一愣:吸毒的母亲来到镇上
卖掉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孩子
次日,有人发现,她暴毙于
破庙,衣不蔽体
一愣:卡车拉来了太阳能路灯
栽在山道上,把荒山野岭照得通明
夜深,只有几个酒鬼,在路灯下
像找不到黑暗藏身的幽灵
一愣:外出谋生的三个儿子
十多年杳无音讯,无人赡养的母亲
只身来到坟地,打开一瓶农药
咕咕咚咚,喝了下去
一愣:我又喝得大醉,溪水边小便
把水声当成体液的欢鸣
站了一夜,总觉得自己就是
一个流不空的长满野草的水池
妄想症
一个下午,我都坐在
第一高楼的旋转餐厅里
一次次环视自己
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城市
我以为这儿会很安静
可以当成审判台,见一见
城市后面那些搭积木的人
棋盘上胡乱搅局的人
我知道,拜物教里找不出
唯一的元凶,城市像个作案现场
你,我,他,一样的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都是生活的侩子手
但我真的想,在所谓的高处
宣读一份判决书,这座
失忆的城市,它理应
充作集中营或牢狱……
一杯苦茶,已经喝淡了
我没有等来一个人,反而
这城市的声浪,一波接一波
不停地送上来,感觉它
就是一口巨大的铁锅,烈火之上
正在熬着疯狂的骨头汤
正在煎着鬼迷心窍的魂魄
天呀,只有天空稍空
闪电与闪电,雷霆与雷霆之间
飘着一片云朵。我灵机一动
突然想在上面建一座庙
让自己有一个下跪的地方
但我又不知道,怎么才能
爬上这一片云朵,怎么才能
在空空如也的云朵上,安放
怒目金刚抑或地藏菩萨的宝座
替身
今晚,在落日楼会所
我没有喝酒
遇上的将军,喜欢古玩
邻座是个画家,刚画完一百幅腊梅
其他人身份不明,似乎是两位
的随从。将军和画家头顶白发
说起往事,将军用笔杀过人
画家用枪赞美过暴力
其他人一言不发,啃牛头的
牙床上安装着粉碎机;喝鸡汤的
嗓子里有一只公鸡在叫鸣
有一个人,顶替他父亲来赴宴
身子坐得笔直,摩掌擦拳
不吃,不喝,双目圆睁
一桌子的人都能听见,他热血流淌
骨骼抽动的声音,似乎碰上了
不共戴天的仇人,随时准备出击
没人在乎身边有一头猛兽
吃喝的继续吃喝,沉默的
仍然沉默。将军的谈兴始终很浓
说起他揭发过的一个上司
笑着说,那人不仅喝兵血、写反动诗
还乱搞女人。抬手指了一下
画家:“这人你肯定知道。”
画家一脸的亢奋,说他在行刑队的
那些年,沾手的血,多数
都是黑色的,但有一个人的血
红得像怒放的玫瑰。他用这人的血
开始画画,第一幅画的是腊梅颂歌
……众人停箸,有人赞叹
有人欢呼。我的舌头和牙齿
则仿佛碰上了石墙,并被上了枷锁
感觉一桌子的人突然不在了
只剩两颗白头,慢慢变红
红到极处,也消失了。后来
终于听见,那个不吃不喝的人
用拳头疯狂地砸桌子
拔地而起的狼嚎,孤独而又无助
也许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但这些人同样是替身,人多势众
而且,他们的背后,站着庞然大物
暮秋
继按摩店和茶叶店之后,楼下
一家西班牙餐厅又倒闭了
伙计们脱掉了西服,向外面搬着
酒柜、木桌和沙发。趁老板
在角落里发呆,一个伙计提议——
“我们来一次摔碗比赛?”
他们把所有的瓷碗和瓷盘
从窗口扔到了街面上,碎片翻飞
老板的妻子患有忧郁症,来到
另一扇窗口,爬上去,带着一脸
的笑容,跳了下去,落在那些
美丽的瓷片中间。那时候
秋天已接近了尾声,附近的警察
正在忙着用银杏叶生火,他们打赌
看谁的火焰里,可以留存
不会变成灰烬的叶片。就像那个
跳楼的女人,她死了,衣袋里
还有一叠不会死的账单
行为艺术
深陷囹圄,我仍然固执地
向往独立;在亡命徒似的生涯中
我仍然梦想着逃亡……
我与世界无冤无仇,言行
出自本能,思想具有私人性和保密性
从不危及他人。在自己的身体上
修地铁、挖煤矿、种南瓜
埋地雷;或者取肋骨、割舌头
割耳朵、掏眼珠、捶下体
最出格的一次,我模仿中唐诗人张籍
偷来一本《杜工部全集》,在街边
把它烧成了灰,拌入饭中
吃得热泪滚滚。我给自己
设定了底线:决不
拉人入伙,决不妖言惑众
决不与人为敌,只能铁了心地
往死里、无止无休地折腾自己
我想,这就像在铁屋子里
自己给自己开批斗会,没有什么
不可以,没有什么值得同情或反对
哀牢山行
对不起这些荒草
从春天活到初冬,以为可以
干干净净地枯死,没想被我看了一眼
对不起这些石头和悬崖
虚度的时光难以数计,以为可以
隐姓埋名,却被我想象成
一座座纪念碑。对不起这些
用哈尼语唱出的山歌
原本是天籁之音,是没有
任何向度的一声声叫鸣
却被我理解成爱情歌曲
对不起这一片土地,我以为
我打扰了它的安宁,看出了
它的美,领悟了它的神性
——它不为所动,继续庇护着
不想高出地面的安身立命者
却命令我,继续深入无人的荒野
无条件地接受山水教育
对不起这一座座灵魂居住的
山巅,对应人世、为苦难的命运备下
用之不尽的自由与奢侈
每一寸泥土上都矗立着寺庙
每一个人都不想再回去,却被我
归类于虚无,摆上了无神论的书桌
被人们一一删除
过无量山
在悬崖上漫步,张松庵偏着头
问我:“无量山中,有没有人
一生没有出过远门,病死于梦中?”
陈楚望又问:“地理的疆界如果进一步
缩小,锐利和迷乱,会不会
影响并感染这些松树,以及草丛?”
张松庵与陈楚望,都是无端卷入
暴力美学的过来人或幸存者,多年来
一直没有找到入山的门径
我从来就喜欢答非所问,指着山上
落日递来的灿烂昆虫,漫不经心地
说:“遗老多于新生,献给未知的神灵
我们还有太多的昆虫。无量山
它虫羽的啼鸣,还没有掺杂进
人的癫狂和痛哭!”我们边说边走
像三个遗老,随时都可能被风
吹落空谷。山脚下建起的那座铁厂
巨大的熔炉一如虎口,吃人不吐骨头
我们默默地眺望,三条丧家犬
有着同一种异化的乡愁与孤独——
对了,我们还有着天生的惊恐
不知被谁出卖,充作了
三头不耻于时代的野兽
白袍后面的袈裟
冬天,我们在香格里拉
灰石头的山冈,穿上白袍
梅里雪山,白袍外面又套白袍
它们神性的洁白,贬低了
人世的苍白。我们力图靠近其中一座
也穿上了一身白袍。冥冥中
却有冰川与暴雪,把原野和道路
一一封锁。我们只能向后退
退回黑暗的石屋子,脱掉白袍
抱着火炉,六神无主
继续自己俗不可耐的生活
同样是冬天,西双版纳
我们简化真相,直抵庙墙
养狐盼她成妖,写诗不打腹稿
任由茂盛的雨林、狂乱的野象
两界穿梭的鬼魂,在身体里
不停地谋求高潮和反高潮
我们知道,这儿就是生活的终点
袈裟剥掉一层,里面还有一层
剥光的时候,所谓活着,特指我们
到手或没有到手的一切,你们都可以
一点不剩地拿走。我们会兴冲冲地
变成一堆白骨,任凭多次还俗的佛爷
把我们送给流水或者荒草
在蒙自
我假装没有
到过这里,对乐土心不在焉
我假装没有用南湖
做照妖镜,找出身边
活埋在躯壳中的鬼
我假装,自己亡命于
哀牢山,红河的水
没有我的血液
那么冷,那么红。我假装
剑麻就是我的肋骨
上面结满了蛛网;碧色寨没有
借我一间空房子,堆放那些
更无辜的妄想与死亡
我假装,荒废或拆除的房屋中
没有庙宇,抛在水泥地上
的白骨,不是我的亲人
我假装自己就是个伪道士
左手握着十三经,右手
则在烹狗或屠牛。我假装什么
都没看见,纪念碑烧制石灰
神像炼成黄金,躲到天外
的河山,也被剥皮抽筋,空遗
残山剩水。我假装
没有听见蝴蝶的哀求
强加给它们的铁翅膀
重过了自由。我假装什么
都没有被剥夺,保险柜里
藏着太多的虚无,但他们
让我做了看守人。我假装
在今夜的烧烤摊上
又喝得大醉,襟抱都用来
装酒了,再也装不下
愤怒与仇恨。我假装一切正常
假装心上没有插着匕首
假装我一点也不疼,而且
拥有一生也用不完的独立性
假装只要有滇南这座庇护所
我就能琵琶别抱
或借尸还魂
从碧色寨去芷村
路上遇到什么人
你一定要问
他有没有看见那些
压在铁轨下的信
过隧道的时候,请不要
心生闪电,黑暗
由来已久。但这种黑暗
是真实的黑暗
里面除了黑,什么也没有
弯道可能会欺骗你
它将笔直抽走,让你
处于巨大孤度的内圈
或者外沿。恐惧是必然的
谁也不知道杂草丛中
石壁的后面,会有什么
隐形的怪物。干渴是件烦心事
溪水的幽灵随时都在喊你
但你找不到它,深渊是它的家
也是你的墓地,你不可预支
正如路边偶尔碰上的小水塘
你正想低头狂饮
却发现水底全是昆虫的尸体
干粮带了很多,你不敢
轻易去动,你怕
这条路没有尽头,保命
比目的地更让人重视
这些干粮也因此比石头
更重,压榨和剥夺着
你的体力和意志。太阳是暴君
雨水是酷吏,当然,山野上的
美学,也随时会提走
你血液中的温度
你有多少年没有看见过
野花和青草了?你摸一摸
这些没人动过的石头和泥土
它们没做过墓碑,没埋过人
是不是让你手有些抖
像摸到了土地神的脚趾?
一路上都有悬崖的瞭望台
不登高,你就能看见
辽阔的人间烟火,世界
好不容易旧了,却被
连根拔起。令人倍感虚空的
莫过于城市边上的火葬场
高耸的烟囱上,一团白烟升起
你就知道,又有一个生命
清空为零。懊丧不止于此
看见了虚空,你却还得在枕木上
接着走,一点也不愿意掉队
一步一空,太局促
一步跨两空,又够不着
这多么像你世俗生活中
左右为难的命运!有时候
你真的很绝望,想放弃
卡在中途,怎么也想不明白
从碧色寨去芷村,从一块飞地
到另一块飞地,约等于
空降到午夜都市里的一群豹子
从一个街区扑向另一个
街区。你却没有猎物,早就被掏空的
身体里,从来都缺少多余的动力
直到芷村在望,鸡犬之声
传来,摩托、手扶拖拉机和卡车
的噪音,如天籁般响起
你双腿一软,想跪下去
你很清楚,那一分钟
你多年来努力抛弃的城镇
就是你今天拼命抵达的圣地
母亲
我见证了母亲一生的苍老。在我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躯担水,耕作,劈柴,顺应古老尘埃的循环。她从来就适应父亲父亲同样借用了爷爷衰败的躯体为生所累,总能看见一个潜伏的绝望者,从暗处向自己走来。当我长大成人知道了子宫的小乳房的大,心灵的苦我就更加怀疑自己的存在更加相信,当委屈的身体完成了一次次以乐致哀,也许有神在暗中,多给了母亲一个春天我的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从母亲的体内自己跑出来,还是母亲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搁在世间那些年,母亲,你背着我下地你每弯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让我满眼的泪,三十年后才流了出来母亲,三岁时我不知道你已没有一滴多余的乳汁;七岁时不知道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岁那年母亲,你送我到车站,我也不知道你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你泪水全无你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我给我子宫,给我乳房在灵魂上为我变性母亲,就在昨夜,我看见你坐在老式的电视机前歪着头,睡着了样子像我那九个月大的儿子我祈盼这是一次轮回,让我也能用一生的爱和苦,把你养大成人
亲人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光辉天上掉下飞鸟,在空中时已经死了。它们死于飞翔?林中有很多树,没有长高长直,也死了它们死于生长?地下有一些田鼠悄悄地死了,不须埋葬它们死于无光?人世间有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像它们一样
战栗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 返乡的日子一推再推 为了领取不多的薪水,她哭过多少次 哭着哭着,下垂的乳房 就变成了秋风中的玉米棒子 哭着哭着,就把城市泡在了泪水里 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工头的怀中 哭着哭着啊,干起活计来 就更加卖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多么幸福 手有些战栗,心有些战栗 还以为这是恩赐,还以为别人 看不见她在数钱,她在战栗 嘘,好心人啊,请别惊动她 让她好好战栗,最好能让 安静的世界,只剩下她,在战栗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惟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主人向他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回去的时候,我总是处处碰壁认识的人已经很少,老的那一辈身体缩小,同辈的人仿佛在举行一场寒冷的比赛看谁更老,看谁比石头还要苍老。生机勃勃的那些我一个也不认识,其中几个发烟给我,让我到他们家里坐坐他们的神态,让我想到了死去的亲戚也顺带看见了光阴深处一根根骨头在逃跑苹果树已换了品种;稻子杂交了很多代;一棵桃树从种下到挂果据说只要三年时间人们已经用不着怀疑时光的坚韧我有几个堂姐和堂妹,以前她们像奶浆花一样开在田野上纯朴、自然,贴着土地的美很少有人称赞,但也没人忽略但现在,她们都死了,喝下的农药让她们的坟堆上,不长花,只长草我的兄弟姐妹都离开了村庄那一片连着天空的屋顶下只剩下孤独的父母。我希望一家人能全部回来,但父亲咧着掉了牙齿的嘴巴笑我幼稚:“怎么可能呢生活的魅力就在于它总是跑调。”的确,我看见了一个村庄的变化说它好,我们可以找出一千个证据,可要想说它只是命运在重复,也未尝不可正如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站在村边的一个高台上我想说,我爱这个村庄可我涨红了双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它已经面目全非了,而且我的父亲和母亲,也觉得我已是一个外人像传说中的一种花,长到一尺高花朵像玫瑰,长到三尺花朵就成了猪脸,催促它渐变的绝不是脚下有情有义的泥土
卖麻雀肉的人卖菜人的脸色偶尔有明亮的衰枯的占了绝大多数。有一个人他来自闷热的红河峡谷黑色的脸膛,分泌着黑夜的水汁我一直都想知道,他成堆的麻雀从何而来,他的背后站着多少在空中捉鸟的人但每一次他都丧着脸并转向黑处。他更愿意与卖瓜人共享寂静,也更愿意,把分散的麻雀的小小的尸体,用一根红线串起或者,出于礼貌,他会递一支红河牌香烟给我,交谈始终被他视为多余把这么多胸膛都剖开了把这么多的飞行和叫鸣终止了他的沉默,谁都无力反对现在,他只是一个量词死亡的香味,不分等级可以斤斤计较,讨价还价我没有劝诫他什么,反而觉得麻雀堆里,或许藏着我们共同的、共有的杀鸟技艺
有几条河流在赛跑在云南的北方,几条河流在并列奔跑,它们像几个背着镜子的乡下理发匠,它们在打赌顶着白茫茫的阳光,看谁跑得又响又亮我喜欢那些河流脊背上的镜子黑颜色的边框,无休止地耸动着与远处的山脉保持同一种流向至于它的玻璃部分,我心慈悲我从中看见了累死于天空的鸟它们细小的双翅和骨架堆满了坎坷不平的河床站在俯视的角度我当然更喜欢河流本身笔直、坚硬,还带着一丝直面粉碎的悲怆。但我常常紧闭双眼因为我的体内永远也囤积不起足够的可以稀释悲恸的能量:这些河流它们更像是几支精神病患者组成的队伍,在梦境中演练癫狂我们为之恐惧的景象当然还没有绝迹,孕育这些景象的高原依旧矗立。不幸的是在与河流赛跑的队列中我们常常是最醒目的,像一圈圈蚂蚁在腐朽的牛骨上雕刻出的花纹
怀念德宏州我一直想重返德宏州,瑞丽城的外贸街上,黑颜色的缅甸人薄薄的衣衫下,藏着一串串廉价的手镯和项链“先生,买一串吧,最好的珍珠。”塑料和珍珠近似得难以分辨,真与假的连环套已经不是判别生活质地的教科书。它甚至透出不可多得的温馨,外加一丝救赎美妙的边城之夜,秀竹般的少女用身体运来汁液饱满的菠萝、柚子和芒果与之对衬的是演舞厅里的人妖妖的味道,堵住了所有皮革画卷上的毛孔。和谐的邻居,敲击着宽容的象脚鼓!一座座佛塔,再黑的夜也闪亮着圣洁的轮廓,它们驯服了人们豢养于体内的一只只猛虎……我真情怀念那儿的一切,双掌张开十个指头均是德宏茂盛的植物前些天,有人从那里给我带来了一捆甘蔗甜浆的重量,让我联想到一千个乳头羞于谈回报,爱一个地方爱到如此痴狂的地步,我甘愿承受整个云南所有的相思与孤独“先生,买一只手镯吧,它能将你的情人锁住。”缅甸人的声音,不属于哀求
昭通旅馆 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只要愿意那一年,许多人都敏锐地发现了我的疲惫他们劝我多休息,学会节制,应该用成长代替焦虑。楼梯的转角处我站了一下,一个扛着花椒箱的老人爬了上来,空气中弥漫着又麻又香的气味接着,是一个理发匠,背着一面肮脏的镜子,他向上攀登的一瞬我看见他把我带走了,包括一个17岁少年的青春……旅客很少木匠来自四川,人口贩子出自威宁惟一的例外是,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每天都坐在二楼的长椅上,往窗口往外看窗下是条小街,有几个老头在那儿以代人写信为生。这人说,他的老家在甘肃。那是我第一次遇到甘肃人沉默的人,萧条的人,天蓝色的夹克旧了,发白,显得有点小袖口上有一丝血迹。也许他的体内也压着一封信,旁边的邮局像他的身体一样结实我很少惊动他,一个亡命天涯的人他的身上一定裹着一层一敲就响的铁皮记得警察把他带走的那天,他用一双还残存着自由的手,扶着楼梯往下走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二十年了这些都一直没有被说出。相反在三楼最里面的一间,住着的一男一女屡屡被我提及:从二十年前开始那儿就响着做爱的声音,它的门时开时闭,像一个少年手淫者疲惫的眼睛
背着母亲上高山背着母亲上高山,让她看看她困顿了一生的地盘。真的,那只是一块弹丸之地,在几株白杨树之间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命是小命。我是她的小儿子,小如虚空像一张蚂蚁的脸,承受不了最小的闪电我们站在高山之巅,顺着天空往下看母亲没找到她刚栽下的那些青菜我的焦虑则布满了白杨之外的空间没有边际的小,扩散着,像古老的时光一次次排练的恩怨,恒久而简单
乌鸦被一再地提及,能够以一点点黑色藏下雷霆的,可以在停下来的流亡中保持不同政见的……我们为什么对它永远怀着警惕?真的很不幸有些生命天生就不受欢迎,比如乌鸦比如那些心中藏着乌鸦的人
鹭鸶年4月16日,在云南水富县新滩乡,两只鹭鸶在大雾中顺着横江河床缓慢地飞。它们的速度比江水慢,两边的山体、竹林和榕树,是它们的背景坐在“五代同堂”的陈氏牌坊下面我一边整理关于匪患的采访笔记,一边期待着它们飞去又飞回。屁股下的石凳50年前,无数放哨的土匪坐过它有些冰冷,但确实又还藏着走投无路者的体温
集市那是昆虫灿烂的集市我梦里的天空,无数腐朽的树叶充盈其间。石头洞开,破裂的男人犹如经不起热水的玻璃杯战战兢兢地露出头来,哦,多美的虫锈迹斑斑的水,被一根根芹草撕开下面伏着众多的女子,她们已经被水泡坏,皮肤宽松犹如被放逐多年的游魂只有时间才能将她们拉回来哦,多美的虫。还有蜘蛛我领地上的贵族,它们躲在空中碧绿的外壳,在灵魂中居无定所还有蜈蚣、蚂蚁、蟑螂以及更多的虫它们在年的夏天,突然走到了一起,并发下毒誓:谁让我生,我就死在他的怀里谁让我死,我就活在他的裂缝里
蚂蚁和蜘蛛无法说出蜘蛛的远方也看不见蚂蚁腹中的天堂我和它们,这些自生自灭的小灵魂一块儿生活在穷乡僻壤最碎小的步伐叫做沉寂、空寂、死寂最快捷的亡失称之暴死和猝死它们走着的路,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折断它们的葬身之所,我的一只脚掌就足以压塌任何一座美轮美奂的宫廷蜘蛛寄身于空中,是暂时的,是虚妄的它们已经被黑暗浸泡得比黑暗还黑我和它们没有什么两样身边处处都是庞然大物如此巨大而彻底的挤压中如果有欢乐,比如让蜘蛛说出远方让蚂蚁拿出腹中的天堂那正是我的所求:从血液中驱赶出一群自由的山峰可我什么也没有,左手中是暴死的蜘蛛右手中是猝死的蚂蚁,像个暴徒
梨树把它育大,让风吹它它就有了姓氏,在高出屋顶的地方开出白颜色的花;把它的花收走让它和瞎子一起抱着云团,在空气的楼梯上爬上爬下,并在躯体的最低处筑起一座座汁液的宝塔……它带来的不是意外之喜,有着姓氏的树有梨,还有杏、李、枣和柿一大堆,在站台上,等待着搬运像瞎子想象了一生的光,它们是黑的
青铜小令铸铜史上有许多秘密的技法掺入孤独,掺入白银和夜色;有的还掺入生辰与宿命。异质相融、相匹配合为整体———我多次惊诧于它的重量和硬度,以及梦境的成份在人与物互为参照之时它是惟一有血的物,惟一的时光最忠诚的奴仆我怎么敢自比青铜呢我与它不可同日而语,我的体内全是一个个打破了的鼓
酒歌丢一个石头,也会打出血来这是我理解的神。你们来到云南,但是,朋友们我不能杀,不能杀瓜招待你们它们会疼;我设想过我该不该提一桶江水给你们洗脸,噢,我还是放弃了这罪恶的想法,沾上了你们的风尘它们将不再纯洁;树木都有它们的命一个异教徒,他曾动员我拿出心中的斧头,砍些枝条为你们燃起一堆篝火可这怎么行呢?古老的法则是让它们自己老去,臭在寂静而和谐的山谷……生活在伟大的云南高原,你们知道在每一个角落,都有碰到神的可能小鸟会叫春,花朵会叫床石头会叫魂。可爱的酒神他住在我的隔壁,所以,朋友们我只能用酒招待你们让它们,到你们的身体里去以魂魄的名义,陪你们
雪在秋天的潮水下,我想起了雪金黄的潮水灌满了天空,南来北往的旅程上大雁的翅膀因为静谧而发不出声音像少女怀中的桨,没有速度,只有花纹没有秋风所带来的破裂,只有锋利的梦只有比少女还美的一个姿态,很轻却插得比草根还深,比生命还疼我想起了雪,也许只有这比灵魂还大的洁白才能消解这场衰败,才能让人们从凄美的秋天里面爬出来和金黄的潮水,坚决分开,和腐败的美分开——让落叶落下来,让少女哭出声来——让大雁从风中飞出来让雪驱赶着山峰,驱赶着少女们的乳房向死亡的秋天,默哀。再见。
曲靖,一年之后有人把曲靖说成:“山峰拱动前,最后的一次抽搐。”而事实上,它的地理位置并不特殊,在云贵高原向四川盆地倾斜的几万平方米的寂静中,它只是中午时分例行的小睡。短暂的时光,很难容忍它在梦中,完整地拉动疲倦的身体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在萧瑟地徘徊曲靖地区也总是执迷于,在黄昏举办沙雕的游戏;或者,命令卑贱的油菜开着油亮的花,排列整齐,在仓促的春天干起长跑的活计……注定要一闪而逝的得到了一条条矮山脉牢固的支持我一度爱上了曲靖,一个叫“待补”的小镇。在那儿看曲靖的山,白天是黑的晚上却白光闪闪。而且,我固执地认为那儿是群山的后院,每一次石头的政变都是在那儿密谋。它那儿涂了红油漆的巨大的抽水管道,让我着迷于可怕之美一年后,在阅读修昔底德的一篇短文时我记住了这样一段文字:“由于缺乏隔离措施,人们在照顾病人时也毫无例外地身染此疾。患者在急剧增加人们像羊群一样大批倒地……”这篇短文的名字是:雅典的瘟疫一年后,我再次前往曲靖我是去采访,作为新闻题材的惟一线索曲靖是一个坍塌的煤窑,有多人死于爆炸的瓦斯,有多人活在地底但是,我一无所获。在黑暗的斜坡上我选择了小睡,天啊,我多么需要安慰
裸体每次去大理,我都跟人说我喜欢大理的风。它们是皮肤的故乡,是骨头的床从苍山那边吹过来,使我的皮肤和骨头,每次都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大伙都知道,我是一个贪婪的人,有时还极为癫狂。所以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在大理古城对着风,我脱去了衣服,裸着身体发誓要走到天亮。那时,我真的以为我可以这么一直走下去,从此失去了穿衣的愿望但是,尽管是深夜,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我的皮肤和骨头也开始了幸福的吟唱我却突然害怕起来,才走了二十来米,就觉得四周全是目光,像一些暗处飞来的刀锋命令我向虚无的世界举手投降得到好处的皮肤和骨头不知道情况有这么复杂皮肤上的毛孔已全部开放,骨头也第一次自己把自己掏空。它们都灵魂出窍了再不想妥帖地把自己安放在我身上风啊,大理的风啊,我却为什么总感到我不该这样?总以为脱去衣服的一瞬我已被刀锋刺中心脏?真的很无趣那晚,我只在风中裸体走了三十米便被自己将自己彻底阻挡。虚弱的自己虚幻的刀,一块儿目睹了自然之门的轰然关上剩下的夜,还在继续吹的风像一座堆满了黄金和自由的垃圾场
记忆
我还能如此清晰地记起从前这真是奇迹:一个姓张的瞎子,在河流上练习飞翔;一个姓李的木匠,在屋顶上摹仿狼哭;一个货郎,姓刘,摇着手鼓在一个新寡的妇人屋后吞金自尽他们一齐埋伏在我的记忆之中这真是奇迹,我的时间为他们倒流我的身躯因他们而裂开。那是从前我的寨子:云南,昭通,石头生崽处处都弥漫着生命的尘埃
学府路一景几所大学的侧门,像荒凉的绝壁上破开的几道口子。街道被铁栅栏一剖为二惯例的秩序,不允许蔑视死亡的自由在这里囤积。但是,一辆逆行的卡车像绝望时突然蹦出的神来之笔,甫一出现就把他撞倒在了一棵梧桐树的阴影里他不想留下血迹,然而两个年轻的警察还是非常果断地封锁了现场并且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询问“这血迹是不是你的,它怎么还在不停地扩散像身体的汁液领着骨肉向四周飞奔?”那时候,他已经彻底睡熟了一个死者,他回到了梦中他再不能开口说话,惟一的权力他可以躺着不动;惟一的冲动他可以借我的口回答生前所有的提问:“被来历不明的东西重重地击中,我是幸福的。”
雷声一声声闷响,它们来自空处云朵敲击大鼓,风暴举着石头往下丢闪电引爆了炸药库……很显然这不是人可以弄出来的声音。人的躯体中也有巨响,几公里的寂静浓缩在一起散步的中途,突然就会有两张急驰的货车撞向同一棵大树。超越了身体可以承受的震撼犹如婴儿渴望移动的山峰它们让人惴惴不安——我曾经在靠近越南的一座山上,伐木、养马、种植木瓜平静的生活,使我远离了惊吓也很少在梦中参与集会或者谋杀我喜欢这样的时光,我的家人也乐意看见一堆焚烧的篝火,意外地拒绝了所有方向的蔓延和一个方向的升高但是,谁都清楚,这是假象因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最容易忽略的就是一声声的闷响,像木瓜落在地上
光荣在蒙古大草原爱上一只蚂蚁,是一种心胸如果爱上成吉思汗则是一种光荣光荣之中,最令人绝望的那一种
在日照我住在大海上每天,我都和大海一起,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蓝衣裳,怀揣一座座波涛加工厂,漫步在蔚蓝色天空的广场。从来没有如此奢华过,洗一次脸我用了一片汪洋
秋风辞有人在我的梦中,不停地绕圈苍茫的云南忽近忽远。那是令人赞叹的黄昏,落日的火,烧红了山峦我问绕圈人:“能否停下,让我在寒冷抵达之前,多收集几筐火焰?”他缄默不语,低着头,继续绕圈瘦弱的身体里,仿佛正在建设一座秘密的小电站
黑夜起风了,用热水瓶把门抵住屋子外的黄昏,潜藏着我们共同的,对黑夜的敌意而且,我们也不愿,把仅有的一点光无谓地漏失。与黑夜比亮?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与黑夜比黑,这样的颜色倒是比比皆是尽管落入俗套,但我们漆黑的床下也的确拿不出半点,可以把黑夜之黑比得无可救药的颜色。一张白纸从来都不是审判黑夜的证据我亦曾试过,用生产墨汁的流水线和黑夜妥协。后来才发现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一厢情愿黑夜是具体的,找不到代表它的是谁我高声叫喊,没有得到半点回应风吹门开,热水瓶破碎无形的压力和恐惧继续存在……像身体里停着一列火车,我们乏力却指望它能向别的地方开去带着所剩不多的警惕,和抗拒
虹山新村的压腿人晚上8点左右,他都准时在路边上压腿。像精准的时针强迫自己,刻板而准时地进行锻炼——有时他的腿搭在梧桐树上有时则翘起来,努力与路边的挡墙形成锐角。他已经习惯于把一条直腿一次次压弯,且还在命令自己“再低一点,再低一点……”事实上,他的腿在运动中已经变成了弧线,额头已经可以轻松地抵着鞋尖;如果再低一点就将出现一个身体的半圆……多少有些让人费解,这个压腿的人他穿着西服、系着领带,皮鞋闪亮醉心于反自然,却能把手中的一串闪电,压入腿内,让骨头变软我搬到这儿居住,已经三年多了每次见他,我都会多看他几眼仿佛我就是他体内躲着的那一次有着暴力倾向的运动员
凉山在响红布马场坐落在炎山乡从那儿看牛栏江,牛栏江是一条细微的白线。没有江水波涛与河床;没有向下的力量想象中的巨人在赛跑提着石头的摇篮,许多石头被挤死在摇篮中蓝色的漩涡也只能在想象中被提及:一股水流与另一股水流相遇了三秒钟的搏杀,其中一股被截断它就像砍掉了头颅的死囚在刑场上,用四秒钟转出一个向内熄灭的圆圈仿佛戏剧里的消亡我去过红布马场,热血激荡的地方,如今一派荒凉堆积如山的马鞍子,精心雕镂的花纹手一碰,特丹和鹰就变成了灰掉出的几根铜条类似于鹰的骨头,但不是……都碎了,完整的只有时间的灰尘以及大地美学的哀伤和悲悯运铜的马,运铁的马,运盐的马它们与运送陶罐的马本来就存在本质的不同坐在红布马场,我眺望四川倾斜的山,那是大凉山云南全部的春风正向它吹去,我能听见它发出的一阵阵石头开裂的声响,持久回荡
一阵风的葬礼空气主持,电光致悼辞云彩默哀,雷声修墓鸟翅传播美名送葬的队伍挤满了每一个空隙……我们身在昆明,哭出的声音却总是在北京响起仿佛我们都不是自己声音的主人
黑晚上,我所想起的人都是黑的。我想象不了光线我不能凭空把他们改变黑的,全黑而不是一点点
怒江很多人歌颂过怒江用它的波涛平息内心的火用它两岸的山峰开辟身体的高度、宽度和长度他们都是优质的歌手喉咙里有着黄金的小号我是谁?江边的一个渔翁我只能这么写:“用一条江的鱼养家用一条江的水洗脸;用一条江劈开的山,掩埋一生的梦用一条江擦亮的天空,做镜子借以羞辱自己。我都以失败告终。”你们看吧,我衰老的身体浑身都是裂缝
一头羊的孤单“举止平常,但又有着出尘的风度。”一头羊,它来到了山上这是一座静谧的山,没有弯曲只有一根孤线。那头羊它站在孤线的内侧孤线的外侧是空的为什么整整一座山上只有一头羊我的解释是:“因为有一点孤单必须安放在这座山上必须让这座山趋于圆满。”让它不致于混乱有人不喜欢这头羊有人反对这座山的弧线还有人讨厌言必称孤单一切都为时已晚这头羊也许代表不了这座山可它体现出了我们的孤单在平常之间,像一根弧线
白色大坝我不是你要的那一种,头重脚轻语无伦次;一个美国佬曾经这样写蛇:“它们射进了土地。”我沿着澜沧江往北走,可我始终找不到射的感觉,这条柔软的大江它头重脚轻,语无伦次在经过漫湾的那一天,我看见白色的大坝它几乎高过了四周所有的山峰但在它的脚下,那些没有撤走的水电工人,他们守着生锈的钢模疲倦地往江水中投掷着石头
生活我始终跑不出自己的生活谁能跑出这落在地上的生活我就羡慕他;如果谁还能从埋在土里的生活中,跑出,我就会寂然一笑满脸成灰。已经39岁了我还幻想着有一天能登上一列陌生的火车,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把自己的骨头全拆下来洗干净了,再蒸一蒸……已经尽力了,整整39年我都是一个清洁工一直都在生活的天空里,打扫灰尘
快和慢只有贩毒的人是快的在这儿,其他都很慢最慢的是怒江只有吸毒的人是快的在这儿,其他都很慢最慢的是苍山只有死亡是快的在这儿,其他都很慢最慢的是活着在这儿,只有我的心是快的其他都很慢,最慢的是我的那些不能直呼其名的死去的乡亲,或他们还醒着的坟
望乡台我想飞速穿过生的历程,直抵暮年执竹杖,左脚踢右脚,喘着粗气爬上土垒的望乡台那么多眼瞎了,彻底沉默了变成了土的亲戚他们在那儿等我但愿我的双脚没有踩痛他们但愿我的到来没有抢占谁的位置但愿我的年轻不会加剧他们的愁苦。如果返回故乡必须排队,我愿排在最后甘愿做最后一人充军到云南,几百年了也该回去了,每个人怀中的魂路图,最后一站:山西,洪洞
欢乐的蚂蚁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它们首先穿过原野,之后,它们穿过了黑夜。那一段路,什么也看不见它们中的几位,还被草叶打断了肋骨。最后,它们才开始围着一座城市跑。绕着圈子。一支细小得可以省略的队伍,它们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
献诗我希望你永远消耗着我的生命让我们一起瓜分:这么多的尘埃和空气这么多的劳役和汗水……说好了,我多分一点,就一点说好了,你是我的女儿,你有足够的理由指使我,在家里,在世上,在空中不停地飞奔。我们都厌倦了人多事多的生活,那里面埋藏着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虚伪和背叛还是次要的有的甚至是罪恶……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一再地使用拒绝的技术除了你,谁又曾一直默默地庇护过我谁又曾谅解过我的过失?谁又曾为我的付出而像你一样感动并投桃报李明天是你的生日,我们一起生活了六年就让我也媚俗地在此说说植物学里的玫瑰“它一般有五片花萼,在其叶柄基部就连刺芒也总是成双成对。至于它的花蕊雌蕊总躲在花托中睡眠,雄蕊则自生而始一直守护在花托边缘,直到死。”尽管它的花期最长也只有八个月但詹姆斯说:“远远不止于一万年甚至更长。”我的意思并非想以这蔷薇科植物象征什么,时间史、伦理学和家庭史我只是想说,在中医领域,它的药用价值也许可以作为我们生活的参考“性温,味甘,微苦可活血止痛,可解郁行气。”
惟有经典
原本草木
云南作家的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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